导语：艺术界中卡塞尔文献展被喻为国际当代艺术首席大展的德国卡塞尔文献展，不只属于德国，它已经是国际当代艺术的一个重要坐标，是先锋艺术的实验现场，是西方文化关注的焦点，是西方现代艺术一部完整的视觉文本，也是西方社会的时代镜像。那么，在亚洲地区，尤其在中国有多少人会去关注，关注后他们的心情又如何？雅昌艺术网华南站通过对香港策展人/批评家丁颖茵进行调研对话，让她讲述对卡塞尔文献展的一些观察。

Kader Attia作品 ( 丁颖茵/提供)

         受访者：香港浸会大学助理教授/ 策展人 丁颖茵

         采访者：雅昌艺术网华南站 潘慧敏

　　文献展是“艺术”还是“文字”

　　雅昌艺术网华南站：卡塞尔文献展今年又举办了，不知您上届是否有去看？请您谈谈对本届卡塞尔文献展的一些看法？

　　丁颖茵：两届文献展我都有去看，上一届的文献展较看重艺术品所传达的理念，而非艺术品本身所呈现的视觉效果。我们看展览就像解读文本似的，先谈艺术品对我们的触动。当然他们对艺术品的展示自有其心得，但却总像没有把观众的目光聚焦。展览营造观看艺术的氛围，让大家从看艺术而得到感官的触动，继而思考其中的课题。但是上一届文献展过于强调艺术品各自的理念，但却未有借策展语或展览布置等方面疏理相关的理念，观众看到、读到的是林林总总的想法，始终难以掌握这些艺术品聚在一起的原因何在，它们又对当代文化艺术的发展有何启示。至于这届文献展，策展人卡罗琳?克里斯托夫?巴卡捷夫 (Carolyn Christov-Bakargiev) 却以更开阔的眼光看待艺术，她既看重艺术本身的力量，也将艺术展览转化成科学家、文化理论家及诗人等互相交流的视觉平台，由此讨论当代艺术如何反映、以致与当代文化思潮的互动。我非常喜欢这样的策展理念。有意思的是，策展人意图借艺术唤醒观众对人文价值的关怀，这不是一般全球化风潮下，泛泛而谈的所谓“普世价值”，而是尝试透过邀请不同地区的艺术家带动观众从当地人的视野看当地的文化问题。当然国际大展大多讲究文化多元，如威尼斯双年展就有不同的国家馆，让大家理解不同文化的特殊性。但是我们发现很多艺术家既想表现本国独有文化风貌，同时也怕人家不理解自己国家的事，于是他们会刻意表现人家眼中的“本国文化”，并且演绎一些全球化影响下的文化议题。打个比方，贫穷是每个地方都必须面对的社会问题，假若艺术品只触及现象，而不理清这现象背后的社会情态。这样的作品或能引发观众对贫穷的感受，但却没法进一步了理一地的贫乏与其它地区政经互动的关系，甚至由贫穷引发不同文化对物质、对社会政策等的讨论。

　　雅昌艺术网华南站：按照您所说，可以理解为我们到了另外一个国家的语境理解这个国家的世界观？

　　丁颖茵：对，我觉得非常有意思，我看了埃及艺术家Wael Shawky的动画作品―Cabaret Crusades: The Horror Show File，以木偶剧的形式讲述十字东征的历史。我们读书念欧洲史往往从欧洲的角度了解这段战争，但这作品却以阿拉伯世界的角度诠释这段历史。这不但让我们重新审视宗教战争的因由及其祸害，也让我们反思什么是历史，历史该当如何诠释。

　　雅昌艺术网华南站：您参加过众多的欧洲、亚洲的展览，现在当代艺术发展的趋势是不是大家都已经在一个平等的线上?

　　丁颖茵：我觉得亚洲艺术家还在拼命追赶欧美等地的同侪。我们一直在讲西方的语境怎么样，我们怎么跑进人家的语境里头，我觉得跑进去，认识世界发生什么事、大家关心什么、讨论什么是必要的。我们都处身在同一天空下，各国事务免不了互相牵连。我们要知道人家在想什么、干什么，但当我们对人家有所了解的时候，我们也必须问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能否从中找到对应自身问题的一些启发呢？例如，当我们讨论博物馆的体制、白盒子的展示方式时，我们有否问博物馆诞生的文化因由何在，白盒子与现代艺术思潮有何关连？中国古代没有博物馆的公众展示空间，但却有‘文人雅集’一类观赏文物的方式。现在文人雅集的展示形式并不普遍，而我们对博物馆的要求也跟西方不尽相同。那么，我们要问的是，究竟博物馆于我们而言该是怎么样的文化机构呢？而白盒子、或文人雅集的展示又能否与现代博物馆的运作相契合？

　　当然我理解博物馆不能随便让观众触摸展品。你摸摸、他碰碰的话，那只宋代白瓷碗也就破了。但我认为博物馆展示应该有不同的形式，促进观众跟艺术品的交流。我们甚少思考当今艺术的展示方式如何、其理念从何而来？这又与西方有何相同或相异处？而其中的相同或相异又说明怎样的文化理念？假若我们能多思考这些问题，我们应该更能从自己的传统出发，继而理解我们所谓学西方的经验，究竟要学什么、怎么学、学成又对自己有何裨益呢？我觉得我们现在连传统的菁华还没学好，就开始去窥视别人，一直在想人家的事物真好、真漂亮，他们的体制怎么样好。又如，我们一直讲“新体制主义”，为什么有这种东西？其实我不知道这能否对应现在中国或香港的博物馆学议题。因为我们对体制的理解是不是都是这样。这里提到的“体制”是一个法律的名词，但它涉及面极广，包括对组织架构的管理，以至对社会关系的规范，但是我们对人际关系以至群体组织的体认跟西方很不一样。

　　刚才提到“平等”，我们往往妄自菲薄，就是我们必须跟人家看齐。我不是说他们不好，只是说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里头有什么东西，我们也没有着力认识自己，分析我们跟人家有什么不一样。我们学别人的时候怎么把他们对具体议题的思考放在自家的语境。我们要么就自我陶醉，觉得自己棒得很；要么就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必须生吞活剥的向人家学习。如果我们不调节自己的心态，既看清自家的优劣，也向人家的经验借鉴，那就很难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并与人家平等交流。

　　我们需要“膜拜”卡塞尔文献展吗？

　　雅昌艺术网华南站：据悉这次有很多中国人都去参观了展览，艺术圈内会有一种说法：大批的中国人过去“膜拜”卡塞尔文献展，您怎么看待这种说法呢？

　　丁颖茵：当代艺术的世界既宽且广，我们应该留意四周的动向，勇于探究新事物、新见解。但我不觉得我们必须“膜拜”什么。为什么我看展览，例如现在广东的时代美术馆，大家不会说我去膜拜某某展览？因为这说法已假说这边的展览一定不如外头，我们必须膜拜外头的物事。这是我们心里有鬼，让我们只看到外头所发生的事，却无法分析量度其中好、坏的标准何在，这又与我们的经验又何关联。

　　雅昌艺术网华南站：内心还是觉得我们还不如别人，所以我们一定要去学习。

　　丁颖茵：我本来就爱逛博物馆、看展览，但时间所限往往只能选择展览课题跟自己兴趣相关的。我觉得自己看亚洲的东西看得不够多，这也是我们这一代所不及的，我们很少探索自身外围文化圈发生何事，却往往只许具备国际视野。其实，所谓“国际”，不外乎卡塞尔文献展、威尼斯双年展，然后是美国艺坛的大展等。但国际并不单指几个国家，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比方说墨西哥、希腊等等，我们甚少看到他们的成就。

　　雅昌艺术网华南站：您还是会去关注巴塞尔吗?怎么看待文献的艺术展跟商业的艺术展呢？

　　丁颖茵：两个展览的取向不尽相同。我非常欣赏文献展的策划形式，每届的策展团队也认真的研究当下的艺术思潮，并配备资料详实的文献图录，令观众更能理解所涉及的文化议题，并投入其中的思考。每五年的展览所反映的不仅是过去五年的总结，更是对当下文化情态的反思―究竟各地所关注的事情为何、当代文化又将何去何从呢？巴塞尔艺术博览会则不一样，它代表着国际艺术?场的指标，参展商把当今最火爆的艺术品都集中放在一块。他们当然有份推动艺术家明星化，但他们很聪明，做事也有原则，仍然会注重艺术思潮的理解，所以我觉得巴塞尔还是做得蛮不错的，这次没有办法去看非常的可惜。

　　雅昌艺术网华南站：你们平时会不会就这种文献与商业进行研究与分析?

　　丁颖茵：我们都会观察艺术圈内不同的活动，这有助我们分析当代艺术的发展。艺术世界的成员不但包括艺术家、博物馆、策展人、艺评人，也包括收藏家、商业画廊、政府与学校等。当中每位成员也都因应其对艺术不同的理解，而丰富了艺术的意义。例如，不少艺术家、艺术空间往往仰赖政府的资助。政府资助文化艺术往往与其文化政策有关，那么，不为政府所重视的艺术家、艺术团体是否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呢？而商业画廊、收藏家的加入，就使?艺术家藉?场买卖而自给自足，艺术的发展也将更趋多元。然而，艺术的生产不能一面倒向?场，所以艺评人、策展人、媒体的报导与评论也足以鼓动更多观众参与，讨论作品的好坏及其文化意涵。艺术世界不同的角色使得我们听到不同声音，欣赏艺术所产生的丰富意义，这应该更好玩的。

2012卡塞尔文献展现场，宋冬的"白做园"是今年物理尺度最大的作品。

图片来源新浪微博：@策展人顾振清

　　艺术作品如何真正介入卡塞尔文献展

　　雅昌艺术网华南站：通常会有一些人认为去做一个卡塞尔文献展的外围展，可以借助一个机会，在这场世界瞩目的艺术盛宴中，想借机算是表现自己一下。你们这次也做了相应的外围展，目的是什么?

　　丁颖茵：刚巧有这样的项目，我并没有什么目的。当时有项目负责人偶然找我们谈，我觉得这好像是蛮好的机会，但没有一定要跑到什么地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其实在什么地方做我们想做的事，也都应该可以的。有机会到外头做展览当然好，因为在不同地方做展览可以激发对事情不同的思考，我不会刻意地去找这样的机会，难道在自己的地方办展览就不能思考吗？明年、后年我会分别在英国和澳洲都策划了展览。我做的是中国当代水墨的展览，我想把这课题放到不同的文化语境，开阔自己的眼界，并引发不同的讨论。我们一直在谈中国水墨的时候，总在想它的未来怎样？这意味着我们觉得现在的东西不够好。为什么我们认它不够好？判别标准如何订定？我们也难以避免中国情意结，总觉得水墨画是中国古老的艺术形式，它保留了中华传统文化的精萃，所以有某些形式是动不得的。当我们讨论这些的时候，我常常问自己传统是什么？创意又代表了什么？如果，简单的把水墨画看成是绘画的一种，我们能否以不同的眼光理解水墨画的特质？它如何处理点、线、面的节奏？又如何展现三维空间？这些艺术手法又说明中国文化什么样的取态？我所说的文化取态不一定是我们一直讲的道家美学思想又或士大夫游于艺的态度，而是水墨画的形式与画家的生活、?场的品味，甚至艺术生态，例如展览方式的关系。我认为若不把水墨画囿限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框框，我们应该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认识这课题。这是在外头做展览的好处，但绝非必须到外头去不可。

　　雅昌艺术网华南站：请您谈谈这次卡塞尔文献展上推出的中国艺术家作品？

　　丁颖茵：中国艺术家都很国际化，知道如何去应付这样的国际展览。但是我没有看到他们如何与这次文献展的主题互动，这个有点可惜。作品都做得非常触目，但他们可以做得更好。宋冬的作品放在公园里头，蛮有意思的。不过，宋冬的《白做园》旨在说明他的创作宗旨“不做白不做，白做也得做”。这由垃圾堆成的园林装置与公园环境融而为一，观众看到的是一绿意盎然的巨型盆景，却往往忽略其反讽意味。假若这作品放在展场内，其物料与观众所谓“艺术”的反差，或更能突现艺术与日常生活的关系。话说回来，我觉得参加这样的展览对艺术家的考验尤巨，艺术家的作品要么就甚富中国风情，人家看不明白，却联想到这就是“中国”?要么就投入国际语境，大家必须看名字才知道这是中国艺术家的作品，这似乎意味着中国艺术家“成功”的转化为国际艺坛的一员。我认为艺术有趣的地方在于认识自己文化如何为国际艺坛带来不一样的冲击，而不是变得跟人家一样。宋冬的作品如《物尽其用》、《吃风景》等在这方面做得很好，但这次他似乎并不作如是想，而其作品与公园环境的互动略有不足。

　　雅昌艺术网华南站：请您谈一下颜磊的油画装置。

　　丁颖茵：颜磊的油画装置显示他把自己视为置身于国际艺坛的中国艺术家，他的油画包罗各式各样的名人肖像挂在展厅内。有趣的是，这些图像不少来自传统国画的。但为什么这些古代中国的元素要放进去呢？这究竟要表现什么呢？这种现象目前在香港很明显，以前很少艺术家讲中国的，现在大抵中国的东西很受欢迎。大家都把这些老祖宗的东西抬出来。我难以理解究竟艺术家采用这些传统元素时，究竟他对这东西有感受吗?还是人云亦云，少不免也要谈一下呢？

　　雅昌艺术网华南站：这次在卡塞尔上最出彩的艺术家，您认为是哪位？

　　丁颖茵：我非常喜欢法国艺术家Kader Attia的装置作品。在阴暗的展厅内，观众率先看到的是旧式博物馆的木制展示柜，内头放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武器、杂物，让人不由得心头发紧。转过头来，排架上一个个面目狰狞、伤痕累累的半身像目然的对着观众，并置的图片、书本、工具等显示这些伤痕有的来自战争、有的来自殖民政府残酷的统治手段、有的来自不同族群对身体的改造…艺术家以“疤痕的修复”为主题，将人类学的纪实照片、战争的武器、手术器材、相关历史记载并置，探讨疤痕的历史因由，与人类对暴力的崇拜、对身体的想象混为一谈。其中，他播放了一段幻灯片，一边是战争受害者毁伤的脸容，另一边却是对应那扭曲脸容的非洲面具。这样的并置使得面具不再单单承载当地的传统艺术，更寓示了二十世纪初非洲人饱受战火蹂躏的苦难史。艺术家藉这些苦难的伤痕而谈“修复”，引人深思的是人类互攻伐的为了什么？经正这样的苦难，人类如何修复彼此的伤痕？这样的伤痕即使得以修复，但面目全非，受害人又如何面对呢？这件作品虽然以非洲的苦难为主题，但艺术家的视野开阔，当中也将中国古代缠足的习俗与义肢并置，这让人从身体的痛联想到权力与暴力的结盟。究竟人类如何修复这样的灾难？Kader Attia的装置予人丰富的联想，使人将一时一地的历史悲剧放到既纵且深的文化背景，思考我们究竟对他人做了什么？即使医学进步，而我们真的能够修复伤痕吗？这届文献展我看到不少有意思的作品，但我对这件品印象尤深。